某天夜里,陶秉坤关紧门窗,抱起那只藏钱的坛子往床上一倒,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刨花一样蓬起一大堆。他倒抽一口气,几乎被自己从未有过的富有惊呆。他简直要怀疑这些钱的来路了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钞票一张张抻平,叠好,然后用他粗糙的指头一遍遍地数。每一次数,最后的数目都对不上,但无论哪一个数字,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。他索性懒得数了,找出记帐的小本子,再拿来一个油漆驳落、祖传的小算盘,一笔一笔地查找这些钱的来历。
拨拉一阵算盘珠子后,陶秉坤心里稳妥了,喜不自胜地嘿嘿直笑。这些钱,每一张都是全家人汗水换来的。这一年里,不算打柴、卖树得的钱,光棕片就剥了三担,黑茶也采制了两百多斤,加上行情看涨,价钱卖得高,票子就大把大把地搞回来了。年景又罕见的好,风调雨顺,田里山上都是好收成,仓里堆满了谷,屋檐下挂满了尺把长的玉米棒子,金黄灿烂耀人眼睛。还不算栏里两口大肥猪呢,过年时杀一口,腌成腊肉挂在梁上一熏,消消停停可以吃一年;另外一口赶到小淹卖掉,不又是一摞票子?
次日,陶秉坤难得地到小淹上了一次街。当然,也忘不了顺便背了几双农闲时打的棕丝草鞋,去街市上卖掉。他倚在南货店当街的柜台上,要了一盅烧酒二两烘糕,有滋有味地喝。每次只喝一点点,几乎只打湿嘴唇,但他总要吮得嗤嗤响。烘糕又脆又酥,碎末从嘴边纷纷坠落,他小心地拿手板接了,再送回嘴里去。随着他的咀嚼,嘴角的皱纹舒展波动,黧黑的两颊泛出一些酡红。一盅酒下肚,他就有飘飘欲仙之感,心里就说,你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!他到蔡如廉开的布庄给家人每人扯了一段布,又给儿孙和儿媳孙媳各买了一双浅口胶雨鞋。至于他自己,习惯了下雨就打赤脚,或者穿木钉鞋。人老了,也用不着那么多讲究。
在卖香烟的摊子前,他踌躇再三,才狠心买了一包最便宜的。拈了一支,却舍不得吸,学着乡干部的样子夹在耳朵上。回到石蛙溪,他满面浮笑,把香烟拿出来,逢人就递一支过去。“嚯,秉坤伯吃棍棍烟,发财了喽?”受惠者恭维不止。陶秉坤便谦逊地摇头否认:“哪里有财发罗,赚几个小钱而已。”别人就说:“秉坤伯你莫躲起讲,不看你田里谷厚,就牛角冲那一湾棕树两坡茶叶还有几坡的树,都是金银宝贝,年年下蛋生崽,一家人又勤快得鬼都怕,不发财才怪呢。”陶秉坤一笑,惬意得不好意思再谦虚下去了,就说:“人算不如天算,还是搭帮好世道、好年景,托共产党的福呢!”别人也深表赞同:“是呀,搭帮共产党给我们分了田,帮自己种田,才带劲呢!今年除了陶玉财,家家田里都丰收,秉坤伯,你要不加劲,只怕明后年有人跟你比富咧!”陶秉坤腰一挺,大声道:“那好呵,我们就比一比,看谁的田种得好,有人富到我前头去,我给他磕三个响头。”话这么说,心里却想,论种田过日子,石蛙溪没人比得过他的,只要把现有的山林田土伺候好,发家的日子也是指日可待。
安华流行一句民谣:“作田佬儿得不得谷,不讨堂就起屋。”收完油茶籽后的一天夜里,陶秉坤叼着竹烟竿抽烟,抽着抽着,将竹烟竿往火塘边的条石上一叩:“玉山,你明朝请几个帮工来,我要把屋加长一柱,再修个包廒。”
玉山怔怔说:“爹,屋够宽敞的了,还修它作什么?”
陶秉坤说:“你还嫌屋大呀?你见过大屋没有?眼睛莫只盯着鼻子底下看,望远一点。屋修大了又不会长翅膀飞走,照我讲的做吧!”
玉山脑门上起了一堆皱纹,心中老大不痛快,又要修屋,意味着又要起早摸黑一冬天,劳累了大半年的身子得不到休闲了。玉山发开了牢骚:“爹,其实我是帮你做长工呢!”
“那我这一世是帮哪个做长工?还不是为儿孙呀,我会把家产带到土眼里去?”陶秉坤鼓起眼睛,还想说几句重的,忽想老二至今单身一人,修屋与否确实与他关系不大,他为这个家流的汗也够多的了,口气便软了下来:“我晓得你心里有想法,有些事是亏了你,可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,你是福生的叔叔,就要有个叔叔的样子。我是个往古稀之年走的老倌了,我操这份心,又图的什么?”
玉山就垂下头不吱声了。
第二天,玉山请了五个帮工来。陶秉坤留下三个清理屋场,带着另外两个上山砍树。陶秉坤精神矍铄,手脚敏捷,爬到山顶的杉林里,两个帮工已喘息不止,他却平静如常,只不过颈子里有一圈湿汗。往下望去,整个牛角冲尽收眼底,陶秉坤想起最初和堂黄幺姑开垦牛角冲,已经是四十七年前的事了,不由感慨系之。那时还是光绪末年,不觉一晃两个朝代就过去了,幺姑也不在了,光阴真是留不住呵!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,轻叹一声,回头寻找适合做屋柱的杉树。这些他当年栽下的杉苗,根根长成了上好的栋梁之材,他用手一量,胸围都在两尺以上。他操起柴刀,在选定的树上削下一小块树皮,做下记号,让帮工去砍,然后去选另外一棵。不一会,山上就响起空、空、空的砍树声,这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已,引得群山肃立倾听,情景跟他最初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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